黃河老祖(黃河老祖的女兒怎么樣了)
林平之道:“千萬別說這等話,若是給大師哥知道了,豈不是傷了同門義氣?”岳靈珊冷笑一聲,道:“偏你便有這許多做作!疑心便疑心,不疑心便不疑心,換作是我,早就當面去問大師哥了。”她頓了一頓,又道:“你的脾氣和爹爹倒也真像,兩個人心中都對大師哥犯疑,猜想他暗中拿了你家的劍譜……”林平之插嘴道:“師父也在犯疑?”岳靈珊嗤的一笑,道:“你自己若不犯疑,何以用上這個‘也’字?我說你和爹爹的性格兒一模一樣,就管肚子里做功夫,嘴里卻是一句不提。”
突然之間,華山派坐船旁的一艘船中傳出一個破鑼般的聲音喝道:“不要臉的小畜生,背后瞎說是非,令狐沖是英雄好漢,豈是你們誹謗得的!”他這幾句話聲聞數十丈外,不但河上各船乘客均從夢中驚醒,連岸上樹頂宿鳥,也都紛紛叫噪。只見那船中躍起一個巨大的人影,疾向林平之和岳靈珊坐處撲去,月光之下,宛似一只大鵬急掠而下。林岳二人上岸時未帶長劍,忙展開拳腳架式,以備抵御。
岳不群一聽那人呼喝,便知此人內功造詣絕不在自己之下,而他這一撲一躍,更顯得外功也是深厚之極,眼見他向女兒攻去,情急之下,大叫:“手下容情!”一縱身破窗而出,也向岸上躍去,身在半空之時,已見那巨人一手一個抓了林平之和岳靈珊,向前奔出。岳不群大驚,右足一落地,立即提氣縱前,手中長劍跟著一招“白虹貫日”,向那人背心剌去,那人身材既極魁梧,腳步自也奇大,向前邁了一步,岳不群這劍便剌了個空。又是一招“中平劍”向前連出。那巨人正好大步向前,這一劍又剌了個空。岳不群雖是驚訝,但見此人手中提了二人之后,雖具神力,究已不能展開輕功飛奔,只不過仗著腿長步大,奔跑迅速而已,自己終究追趕得上,當下吸一口氣,快步奔行,登時便和那巨人接近了數尺。
他心下尋思:“你若不放下珊兒,平兒,我這一劍便要在你身上剌個窟窿。”口中一聲清嘯,叫道:“留神了!”他出招正大光明,不施暗襲,是以在武林中得了個“君子劍”的外號。這一招“清風送爽”剌出之前,也是先行示警,好叫對方有所提備。豈知那巨人直如不聞,竟是毫不理睬,眼見這一劍離他背心已不過一尺,突然間勁風起處,兩根手指向他雙眼中插將過來。
此處正是長街盡頭,一幢房屋遮住了月光,岳不群應變奇速,一發覺屋角邊隱伏有厲害敵人偷襲,立即身子一偏,未見敵人,先已還了一劍。敵人一低頭,欺身而進,舉手扣他肚腹的“中脘穴”。岳不群飛腳踢出,那人的溜溜打個轉,攻他背心。岳不群更不回身,反手劍剌出,招數既快且準。那人又已避開,縱身取他咽喉。岳不群心下惱怒:“這人好生無禮,竟敢以一雙肉掌對我長劍,而且招招進攻,今晚若再失手,岳不群那里還有面目立身于武林之中?”當下提起精神,一招一式,法度謹嚴無比,斗到十余招后,劍上已隱隱有風雷之聲,顯是將渾厚內功注入了劍招。那人連攻三招,待岳不群一退,忽地跳出圈子,拱手說道:“華山劍法,名不虛傳。后會有期。”轉身欲行。岳不群喝道:“且慢,在下尚有言語請教。”一劍向他向頭頂削去。
那人頭一低,避過此劍,不料岳不群這一劍乃是虛招,長劍削到一半,便已收轉,疾剌那人胸口。那人其勢已無法避讓,向前一撲,直欺入岳不群懷中,長劍剛好從他背上平平擦過,相去不過數寸。當此之時,岳不群只須手腕一沉,便能將他齊腰斬為兩截。但其時他雙手已攻向岳不群丹田要穴,迫得他急須自救,無暇傷敵,但見他長劍圈轉,倏地挑上,剌向對方額頭。那人變招也真迅捷,伸指在長劍上一彈。岳不群劍招靈動,長劍微歪,乘勢改剌為削,嗤的一聲響,將那人頭上的一頂帽子削了下來,露出一個光頭。原來那人竟是個和尚。
那和尚雙足一登,向后疾射而出。岳不群手中長劍給他一彈,當時便覺手臂酸麻,那知道酸麻之感越來越是厲害,正待發足追趕,突覺五指僵硬,長劍向地下跌落。他左手急伸,抓住了劍柄,月光下只見右手五根手指都腫了起來,不由得心下駭然。便這么耽擱得片刻,岳夫人提劍趕到,見丈夫神色有異,忙問:“珊兒呢?”岳不群左手持劍一指,道:“追!”夫婦兩人向那巨人去路追了出去,不多時便見道路交叉,不知敵人走的是那一條路。岳夫人大急,拔劍在道旁的大樹上猛砍。岳不群道:“擄劫珊兒之人是沖兒的朋友,諒來不致加害于她。咱們去問沖兒,便知端的。”岳夫人點頭道:“不錯,那人大聲叫嚷,說珊兒平兒污蔑沖兒,不知是什么緣故。”岳不群道:“還是和辟邪劍譜有關。”
夫婦回到船邊,只見令狐沖和眾弟子都站在岸上,神情甚是關切。岳不群和岳夫人走進中艙,正要叫令狐沖來問,只見桌上燭臺下壓了一張白紙,上書:“五霸崗前,奉還令愛,紫霞神功,好極有限。”那十六個字便用燭臺上臘燭芯的煙炭所書。岳不群將紙一團,放入了懷中,問船家道:“這里到五霸崗,有多少路?”那船家道:“明兒一早開船,過銅瓦廂、九赫集,便到東明。那五霸崗在東明集之東,挨近荷澤,是河南和山東兩省交界之地。爺臺若是要去,明日天黑,也就到了。”岳不群嗯了一聲,心想:“對方約我到五霸崗相會,此約不能不去,可是前去赴會,卻注定了是有敗無勝的局面。”正自躊躇,忽聽得岸上有人叫道:“他媽巴羔子的桃谷六鬼,我鐘馗爺爺捉鬼來啦。”
桃谷六仙一聽之下,如何不怒?除桃實仙躺著不能動彈,其余五人一齊躍上岸去。只見說話之人頭戴一頂尖帽,手中持著一面白布大旗,迎風招展,旗上寫著:“專捉桃谷六鬼”六個大字。那人一見五人躍上,轉身便走,口中大叫:“桃谷六鬼膽小如鼠,決計不敢過來。”桃根仙等怒吼連連,快步急追。這人輕功甚是了得,幾個人傾刻間便隱入了黑暗之中。
岳不群道:“師妹,這是調虎離山之計,大家上船。”勞德諾等剛要上船,岸邊一個圓圓的人形滾將過來,一把抓住了令狐沖的胸口,叫道:“跟我去!”正是那個肉球一般的矮胖子。令狐沖被他一把抓住,全無招架之力,只有束手待擒。忽然間呼的一聲響,屋角邊又有一人沖了出來,飛腳向肉球人踢丟,卻是桃枝仙,原來桃枝仙武功甚高而膽子極小,見到白旗上的大字后,不敢隨著眾兄弟一齊追趕,自行躲在屋角之后,待見肉球人擒了令狐沖,情勢不妙,只得挺身來救。
肉球人見桃枝仙沖到,立即放下令狐沖,身子一晃,已躍到桃實仙床前,右足伸出,作勢往他胸膛上踏去。桃枝仙大驚,叫道:“勿傷我兄弟。”肉球人道:“老頭子愛傷便傷,你管得著嗎?”桃枝仙如飛般縱入船艙,連人帶百思特網床板,將桃實仙抱在手中。那肉球人其實只是要將他引開,反身一縱,又已將令狐沖抓住,抗在肩上,飛奔而去。桃枝仙心想:“平大夫叫我們照料這個令狐沖,他給人擒去,我們日后如何交代?”若是放下桃實仙不顧,又拍他傷病之中,無力抗御來襲敵人,當即雙臂將他橫抱,隨后追去。
岳不群向妻子打個手勢,說道:“你照料一眾弟子,我追上去瞧瞧。”岳夫人點了點頭。二人均知眼下強敵環伺,若是夫婦倆一同出去追敵,只怕滿船男女弟子,都會陷于敵手。
這肉球人和桃枝仙的輕功在伯仲之間,各人抱了一人,奔跑之際,自不能如空手時的迅捷。岳不群展開輕功,漸漸追上,只聽得桃枝仙大呼小叫,要那肉球人將令狐沖放了下來,否則決計不和他善干罷休。桃實仙身子雖是動彈不得,一張口可是不肯閑著,不絕的和桃枝仙爭辯,說道:“大哥、二哥他們不在這里,你就是追上了這個肉球,也無法奈何得了他。既然奈何不了他,則絕不和他善干罷休云云,那也只是虛聲恫嚇而已。”桃枝仙道:“就算虛聲恫嚇,也有嚇阻敵人之效,總之比不嚇為強。”桃實仙道:“我看那肉球人奔跑迅速,腳下絲毫沒有慢了下來,嚇阻二字中這個‘阻’字,未免不大妥當。”那桃枝仙的內力也當真了不得,手中抱著一人,嘴里爭辯不休,但腳下奔跑之速,竟是毫未拖延。岳不群暗暗驚異:“這六個怪人的武功不知是什么家數。幸好他們瘋瘋癲癲,行事說話不近人情,否則必成武林中極難纏的勁敵。”
三個人一條線般向東北角奔跑,道路越來越是崎嶇,不絕上山。岳不群突然想起:“別要這肉球人在山谷里暗中伏下了高手,特地引我入伏?那可兇險得緊。”停步微一沉吟,只見那肉球人已抱了令狐沖奔向山坡上一間瓦屋,越墻而入。桃枝仙抱著桃實仙,也即越墻而入,驀地里一聲大叫,顯是中計受陷。岳不群欺到塘邊,只聽桃實仙道:“我早跟你說,叫你小心些,你瞧,現在給人家用漁網縛了起來,像是一條大魚,有什么風光?”
桃枝仙道:“第一,是兩條大魚,不是一條大魚。第二。你幾時叫過我小心些?”桃實仙道:“小時候我一起和你去偷人家墻內樹上的石榴,我叫你小心些,難道你忘記了?”桃枝仙道:“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跟眼前的事有什么相干?”
桃實仙道:“當然有相干。那一次你不小心,摔了下去,給人家捉住揍了一頓,結果大哥,二哥,四哥他們一齊趕到,才將那一家人殺得干干凈凈。這一次你又不小心,又給人家捉住了。”
桃枝仙道:“那有什么要緊?最多大哥、二哥他們一齊趕到,又將這家人殺得干干凈凈。”那肉球人突然冷冷的道:“你這桃谷二鬼轉眼便死,還想在這里殺人。不許說話,好讓我耳根清凈些。”
只聽得桃枝仙和桃實仙都是荷荷的響了幾下,便不出聲了,顯是那肉球人在他二人口中塞了什么麻核桃之類,他們開口不得。岳不群側耳傾聽,墻內好半天沒有聲息。他繞到圍墻之后,見墻外有株大棗樹。岳不群一躍上了棗樹,向墻內望去,見里面是間小小瓦屋,和那圍墻相距約有一丈。他想桃枝仙一躍入內即被漁網縛住,多半這一丈的空地上裝有機關埋伏,當下隱身在棗樹的枝葉濃密之處,運起“紫霞神功”,凝神傾聽,只聽得那肉球人低沉著聲音問道:“祖千秋那老賊到底跟你有何淵源。”
跟著聽得令狐沖道:“祖千秋這人,今兒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說不上什么淵源。”肉球人怒道:“事到如今,還在說謊!可知你已落入我的掌握,我要你死得慘不堪言。”
令狐沖笑道:“你的靈丹妙藥給我無意中吃在肚里,你自然要大發脾氣。只不過你的丹藥實在也不見得有甚靈妙,我服了之后,可不起半點效驗。”肉球人怒道:“見效那有這樣迅速的?須知病來似山倒,病去如抽絲。這藥力須得在三天之后,這才慢慢見效。”令狐沖笑道:“你要殺我,盡管動手,反正我全身無力,全無抗御之能。”
肉球人道:“哼,你想痛痛快快的死,可沒這么容易!我先得問個清楚。他奶奶的,祖千秋是我老頭子幾十年的老朋友,這一次居然賣友,其中定有別因。你華山派在我‘黃河老祖’眼中看來,不值半文錢,他當然不是為了你是華山弟子的緣故,才盜了我的‘續命八丸’給你。當真是奇哉怪也,怪哉奇也!”他一面自言自語,一面頓足有聲,十分生氣。
令狐沖道:“閣下的外號原來叫作‘黃河老祖’失敬啊失敬。”肉球人怒道:“胡說八道!我一個人怎做得來‘黃河老祖’!”令狐沖道:“為什么一個人做不來?”肉球人道:“‘黃河老祖’一個姓老,一個姓祖,當然是兩個人了,這個也不懂,真是蠢才。祖宗祖千秋,我老爺老頭子姓老,兩人居于黃河沿岸,所以合稱‘黃河老祖’”
令狐沖問道:“怎么一個叫老爺,一個叫祖宗?”肉球人道:“你孤陋寡聞,不知世上有姓老姓祖之人。我姓老,單名一個‘爺’字,字頭子,人家不是叫我老爺,便叫我老頭子……”令狐沖忍不住笑出聲來,道:“那個祖千秋,便姓祖名宗了?”
肉球人老頭子道:“是啊。”他頓了一頓,說道:“咦!你不知祖千秋的名字,如此說來,可能真的跟他沒什么淵源了。啊喲,不對,你是不是祖千秋的兒子?”
令狐沖更是好笑,說道:“我怎么會是他的兒子?他姓祖,我復姓令狐,怎么拉扯得上一塊?”老頭子喃喃自語:“真是古怪。我費了無數心血,偷搶拐騙,這才配制成了這‘續命八九’,原是要用來治我寶貝乖女兒之病的,你既不是祖千秋的兒子,他為什么要偷了我這丸藥給你服下?”令狐沖聽到這里,這才恍然,道:“原來老先生這些丸藥,是用來治令愛之病的,給在下誤服了,當真是萬分的過意不去。不知令愛患了什么病,何不請‘殺人名醫’平大夫設法醫治?”
老頭子呸呸連聲,道:“誰不知道有病便要請平一指醫治?他有個規矩,治好一人,須得殺一人抵命。我怕他不肯治我女兒,先去將他老婆家中一家八口盡數殺了,他才不好意思,不得不悉心替我女兒診斷,查出我女兒一離娘胎,便有怪病,所以開了這張‘續命八丸’的藥方出來。否則我又不是醫生,怎懂得采藥制煉的法子?”
令狐沖愈聽愈奇,道:“前輩既去請平大夫醫治令愛之病,又怎能殺了平大夫岳家的全家?”老頭子道:“你這人笨得要命,不點不透。平一指仇家本來不多,這幾年來又早被他的病人殺得精光了。平一指生平最恨之人,是他岳母,只因他怕老婆,不便親自殺他岳母,所以由我出手代勞。我殺了他岳母全家之后,平一指十分喜歡,這才悉心診治我女兒之病。”令狐沖道:“原來如此。其實前輩的丹藥雖靈,對我的疾病卻不對癥,不知令愛病勢現下如何,重新再覓丹藥,可來得及嗎?”老頭子怒道:“我女兒最多再拖一年半載,便一命嗚呼了,那里還來得及去再覓這種靈丹妙藥?現下無可奈何,只有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他端過一張椅子,推令狐沖坐了。取出一根繩索,將他手足牢牢縛在椅上,撕爛他的衣衫,露出了胸膛口的肌膚。令狐沖問道:“你要干什么?”老頭子獰笑道:“不用心急,待會便知。”連人帶椅,將他抱了起來,穿過兩間房,掀起了棉帷,走進了一間房中。
令狐沖一進房中,便覺悶熱異常,但見那房的窗縫都用棉紙牢牢糊住,當真是密不通風。房中生著兩只大炭火盆,床上錦帳低垂,滿房都是藥氣。老頭子將椅子在床前一放,掀開帳子,柔聲說道:“怡兒,今天覺得怎樣?”只見鵝黃色的緞枕之上,躺著一張更無半點血色的臉蛋,一頭三尺來長的秀發,散在一張黃色的綢被之上。那姑娘約摸十七八歲年紀,雙眼緊閉,睫毛甚長,低聲叫道:“爹!”卻不睜眼。
老頭子道:“怡兒,爹爹給你煉制的‘績命八丸’已經大功告成,今日百思特網便可服用了,你吃了之后,毛病便好,就可起床玩耍。”那少女嗯的一聲,似乎并不怎么關切。令狐沖見到那少女病勢如此沉重,心下更是過意不去,又想:“老頭子對他女兒十分愛憐,無可奈何之中,只好騙騙她了。”老頭子扶著女兒上身,道:“你坐起一些好吃藥,這藥得來不易,可別糟踢了。”那少女慢慢坐了起來,老頭子拿了兩個枕頭,墊在她背后。那少女睜眼見到令狐沖,十分詫異。兩顆骨溜溜的眼珠不住轉動,只是向令狐沖臉上瞧去,道:“爹,他……他是誰?”
老頭子微笑道:“他么?他不是人,他是藥。”那少女茫然不解,道:“他是藥?”老頭子道:“是啊,他是藥。那‘續命八丸’藥性太過猛烈,我兒服食不宜,所以先由他服了,再刺他之血,供我兒服食,最為適富。”那少女“嗯”的一聲,閉上了眼睛。
令狐沖一聽老頭子之言,又驚又怒,正欲破口大罵,轉念一想:“我吃了這個姑娘的救命靈藥,雖非有意,總之是我壞了大事,害了地的性命。何況我本就不想活了,以我之血,救她性命,贖我罪衍,有何不可?”當下凄然一笑,并不說話。老頭子站在他身旁,只待他百思特網一出聲叫罵,立即點他啞穴,豈知令狐沖竟是神色泰然,不以為意,倒也大出他意料之外。原來令狐沖自岳靈珊移情別戀之后,本已心灰意懶,這晚聽得那大漢大聲斥責岳靈珊和林平之,說他二人誹謗自己,又親眼見到岳林二人在岸上樹底密約相會,更覺了無生趣,于自己生死,早已全不掛懷。
老頭子問道:“我要刺你心頭熱血,為我女兒治病了,你怕是不怕?”令狐沖淡淡的道:“那有什么可怕的?”
老頭子側目凝視令狐沖,果然見他毫無懼怕的神色,說道:“剌出你心頭之血,你便性命不保了,我有言在先,可別怪我沒告知你。”令狐沖淡淡一笑,道:“每個人到頭來終于要死的,早死幾年,遲死幾年,又有什么分別?我的血能救得姑娘之命,那是再好不過,勝于我白白的死了,對誰都沒有好處。”他猜想岳靈珊得知自己死訊,只怕非但毫不悲戚,說不定還要罵聲:“活該!”不禁大生自憐自傷之意。老頭子大拇指一翹,道:“這等不怕死的好漢,老頭子生平倒是少見,只可惜我女兒若不飲你的血便難以活命,否則真想就此饒了你。”
他到灶下端了一盆熱氣騰騰的沸水出來,右手執了一柄尖刀,左手用手中在熱水中浸濕了,敷在令狐沖心口。正在這時,忽聽得祖千秋的聲音在外面叫道:“老頭子,老頭子,快開門,我有件好東西送給你的小怡姑娘。”老頭子眉頭一皺,右手刀子一劃,將那熱手巾割成兩半,將一半塞在令狐沖口中,說道:“什么好東西了?”放下刀子和熱水,出去開門,將祖千秋放進屋來。
祖千秋道:“老頭子,這一件事你如何謝我?當時事情緊急,又找你不到。我只好取了你的‘續命八丸’,騙他服下,倘若你自己知道了,也必會將這些靈丹妙藥送去,可是他就未必肯服。”老頭子怒道:“胡說八道……”租千秋將嘴湊到他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老頭子突然跳起身來,大聲道:“有這等事?你…你…可不是騙我?”祖千秋道:“我騙你作甚?我打聽得千真萬確。老頭子,咱們是幾十年的交情,知己之極,我辦的這件事,合了你心意吧?”老頭子道:“不錯,不錯!該死,該死!”
祖千秋奇道:“怎地又是不錯,又是該死?”老頭子道:“你不錯,我該死!”祖千秋更加奇了,道:“你為什么該死?”老頭子一把拖了他手,直入女兒房中,向令狐沖納頭便拜,道:“令狐公子,令狐大人,令狐爺爺,小人豬油蒙住了心,今日得罪了你。幸好天可憐見,祖千秋及時趕到,倘若我一刀剌死了你,便將老頭子全身肥肉熬成脂膏,也贖不了萬分之一的罪愆。”說著連連叩頭。
令狐沖口中塞著半截手巾,荷荷作聲,說不出話來。祖千秋心細,忙將手中從他口中挖了出來,問道:“令狐公子,你怎地到了此處?”令狐沖忙道:“老前輩快快講起,這等大禮,我可愧不敢當。”老頭子道:“常言道:不知者不罪,小老兒不知令狐公子和我大恩人有這等淵源,多多冒犯,唉,唉,該死!胡鬧透頂,就算我有一百個女兒,個個都要死,也不敢諒令狐公子流半點鮮血救她們性命。”祖千秋睜大了眼,道:“老頭子,你將令狐公子綁在這里干什么?”老頭子道:“唉,總之是我倒行逆施,胡作非為,你少問一句行不行?”祖千秋又問:“這盆熱水,這把尖刀放在這里又干什么來著?”只聽得拍拍拍拍幾聲,老頭子舉起手來,力批自己雙頰。他的臉頰本就肥得有如一個圓球,這幾下著力擊打,更是腫脹不堪。令狐沖道:“種種情事,晚輩如在五里霧中,實不知半點因由,還望兩位前輩明示。”老頭子和祖千秋匆匆忙忙解開了他身上綁縛,說道:“咱們一面喝酒,一面細談。”令狐沖向床上的少女望了一眼,道:“令媛的病勢,不致便有變化么?”
老頭子道:“沒有,不會有變化。就算有變化,唉,這個……那也是……”他口中嘮嘮叨叨,也不知說些什么,將令狐沖和祖千秋讓到廳上,倒了三碗酒,又取些花生、豆干、蠶豆之類來下酒,恭恭敬敬的舉起酒碗,敬了令狐沖一碗。令狐沖一口飲了,只覺酒味清淡,和舟中那一十六壇美酒,可不能同日而語,但比之在祖千秋酒杯中盛過的酒味,卻又好上十倍。
老頭子說道:“令狐公子,老朽胡涂透頂,得罪了公子,唉,這個……真是……”一臉惶恐之色,不知說什么話,才能表達心中歉意。祖千秋道:“令狐公子大人大量,也不會怪你。再說,你這‘續命八丸’倘若有些效驗,對令狐公子的身子真有補益,那么你反有功勞了。”那老頭子道:“這個……這個……功勞是不敢當,祖賢弟,還是你的功勞大。”祖千秋笑道:“我取了你這八顆丸藥,只怕于小怡姑娘身子有妨,這一些人參,給她補一補吧。”說著俯身取過一只竹簍,打開蓋子,掏出一把把的人參來,有粗有細,看來沒有十斤,也有八斤。
老頭子道:“從那里弄了這許多人參來?”祖千秋笑道:“自然是從藥材鋪中借來的了。”老頭子哈哈大笑,道:“劉備借荊州,不知何日還。”令狐沖見老頭子雖是強作歡容,卻掩不住眉間愁悶,說道:“老先生,祖先生,你兩位要醫我之病,雖是一番好意,但一個欺騙在先,一個擄綁在后,未免太不將在下瞧在眼里了。”老祖二人一聽,當即站起,連連作揖,齊道:“令狐公子,老朽罪該萬死。不論公子如何處罰,老朽都是罪有應得。”令狐沖道:“好,我有事不明,須請直言相告。請問二位到底是沖著誰的面子,才對我這等相敬?”老祖二人相互瞧了一眼,祖千秋道:“公子爺心中當然知道。那一位的名字,恕我們不敢提及。”
令狐沖道:“我的的確確不知。”他暗自思忖:“是風太師叔祖么?是不戒大師么?是田伯光么?是綠竹翁么?可是細細想來,又都不像。”祖千秋道:“公子爺,你問這件事,我和老兄二人是決計不敢答的,你就殺了我們,也不會說。你公子爺心中自然知道,又何必定要咱們說了出來?”令狐沖見他語氣十分堅決,顯是不論如何逼問,都是決計不說的了。便道:“好,你們既然不說,我心下怒氣不消。老先生,你將我綁在椅上,嚇得我魂飛魄散,我也要綁你二人一綁,說不定我心中不開心,一尖刀把你們的心肝給挖了出來。”老祖二人又是對望一眼,道:“公子爺要綁,我們自是不敢反抗。”
老頭子去端過兩只椅子,又取了七八條粗索來。兩人先用繩索將自己雙足在椅腳上牢牢縛住,然后雙手放在背后。道:“公子請縛。”二人心下均想:“這位少年未必真要綁我們出氣,多半是開開玩笑。”那知令狐沖取過繩索,當真將二人雙手反背轉好,提起老頭子的尖刀,說道:“我內力已失,不能用手指點穴,又怕你們運力掙扎,只好用刀柄敲打,封了你二人的穴道。”當下倒轉尖刀,用刀柄花二人的環跳、天柱、少海等處穴道中用力敲擊,封住了二人穴道。老頭子和祖千秋面面相覷,大是詫異,心中不自禁的生出恐懼之情,不知令狐沖用意何在。只聽他說道:“你們在這里等一會。”轉身出廳。
令狐沖握著那柄尖刀,走到那少女的房外,咳嗽一聲,說道:“老……唔,小怡姑娘,你身子怎樣?”他本待叫她“老姑娘”,但想這少女年紀幼小,雖然姓老,稱之為“老姑娘”總是不大妥當,聽得祖千秋叫她為小怡姑娘,便也如此稱呼。小怡姑娘“嗯”的一聲,并不回答。令狐沖掀開棉帷,走進房去,只見她兀自坐著,靠在枕墊之上,半睡半醒,雙目微睜。令狐沖走近兩步,見她臉上肌膚便如透明一般,雪白的肌肉下現出一條條青筋,似乎可見血管中血液隱隱流動。只是房中寂靜無雙,風息全無,好像她體內的鮮血,正在一滴滴的凝結成膏,她呼出來的氣息,呼出一口便少了一口。
令狐沖長長嘆了口氣,心道:“這位姑娘本來可活,給我誤服丹藥而害了她。我反正是要死了,多活幾天,少活幾天,又有什么分別?”取過一只瓷碗放在幾上,伸出左腕,右手舉刀在碗脈上橫斬一刀,鮮血泉涌,向碗中直流下去。他見老頭子先前取來的那盆熱水仍是冒著熱氣,當即放下尖刀,右手抓些熱水,淋在傷口之上,使得傷口鮮血不致迅速凝結。頃刻之間,已注滿了大半碗。
小怡姑娘迷迷糊糊中運到一陣血腥氣,睜開眼來,見到令狐沖手腕上鮮血直淋,一驚之下,大叫了一聲。老頭子和祖千秋在廳中聽見小怡的叫聲,不知令狐沖對她在干什么,兩個人你瞧著我,我瞧著你,心中各有許多話要說,卻是誰也不敢先開口。
令狐沖見碗中鮮血將滿,端到小怡床前,就在她嘴邊,道:“快喝了,血中含有靈藥,能治你之病。”小怡道:“我……我怕,我不喝。”令狐沖流了一碗血后,只覺腦中空蕩蕩地,四肢軟弱無力,心想:“她害怕不喝,這血豈不是白流了?”左手抓過尖刀,喝道:“你若是不飲,我一刀剌死了你。”將尖刀的刀尖直抵到她喉頭。小怡怕了起來,只得張嘴將一碗鮮血一口口的都喝了下去,幾次煩惡欲嘔,看到令狐沖的尖刀閃閃發光,竟是嚇得不敢作嘔。令狐沖見她喝干了一碗血,自己腕上傷口鮮血已然凝結,心想:“我服了老頭子的‘續命八丸’,從血液中進入小怡腹內的,只怕不到十分之一,待我大解小解之后,不免所失更多,須得盡早再喂她幾碗鮮血,直到我不能動彈為止。”當下再割右手腕脈,放了大半碗鮮血,又去喂小怡飲。小怡皺起了眉頭,道:“你……你別迫我,我真的不行了。”令狐沖道:“不行也得行,快喝,快。”小怡道:“你……你為什么這樣?你這樣做,好傷自己身子。”令狐沖苦笑道:“我傷身子打什么緊,我只要你好。”
桃枝仙和桃實仙二人被老頭子所裝的漁網所縛,越是掙扎,漁網收得越緊,到得后來,兩人手足要移動數寸也是有所不能。兩人身不能動,耳目卻仍十分靈敏,口中更是爭辯不休。當令狐沖將老祖二人縛住后,桃枝仙猜他一定要將二人殺了,桃實仙則猜他一定先來釋放自己兄弟,那知二人空爭半日,所料全然不中,令狐沖去走進了小怡房中。小怡的閨房密不通氣,二人在房中的說話之聲,只能隱隱約約的傳了少些出來。桃枝仙、桃實仙、岳不群、老頭子、祖千秋五人內力都甚為了得,但令狐沖在小怡房中到底干什么事,五人只好隨意想象,突然間聽得小怡一下尖聲大叫,五人臉色登時都為之大變。
桃枝仙道:“令狐沖一個大男人,走到人家閨女房中去干什么?”桃實仙道:“你聽!那姑娘害怕之極,說道:‘我……我怕!’令狐沖說:‘你若是不……,我一刀剌死你。’他說‘你若是不……’不什么?”桃枝仙道:“那還有什么好事?自然是逼迫那姑娘做他的老婆。”桃實仙道:“哈哈,可笑之極、那矮冬瓜胖皮球的女兒,當然也是個矮冬瓜,胖皮球,令狐沖為什么要逼她做老婆?”桃枝仙道:“蘿葡青菜,各人所愛,說不定令狐沖特別喜歡肥胖女子,一見肥女,便即魂飛天外。”桃實仙道:“你聽,你聽,那肥女求饒了,說什么‘你別迫我,我真的不行了。’”桃枝仙道:“不錯。令狐沖這小子卻是霸王硬上弓,說道:‘不行也得行,快,快!’”
桃實仙道:“為什么令狐沖叫她快些,快什么?”桃枝仙道:“你沒娶過老婆,是童男之身,自然不懂。”桃實仙道:“難道你就娶過了,不害燥!”桃枝仙道:“你明知我沒娶過,干么又來問我?”桃實仙大叫:“喂,喂,老頭子,令狐沖在逼你女兒做老婆,你干么見死不救?”桃枝仙道:“你管什么閑事?你又怎知那肥女要死,說什么見死不救?”
老頭子和祖千秋給縛在椅上,又給封了穴道,聽得房中小怡驚呼和哀求之聲,二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二人心下本已起疑,聽得桃谷二仙在院子中大聲爭辯,祖千秋道:“老兄,這件事非阻止不可,沒想到令狐沖如此好色,只怕闖出了大禍。”老頭子道:“唉,糟蹋了我小怡,那還罷了,卻……卻對不起人家。”祖千秋道:“你聽,你聽。你的小怡對他生了情意,她說道:‘你這樣做,好傷自己身子。’令狐沖說什么?你聽到沒有?”老頭子道:“他說:‘我傷身子打什么緊?我只是要妳好!’他……他奶奶的,這兩個小家伙。”祖千秋哈哈大笑,道:“老……老兄,恭喜,恭喜!”老頭子怒道:“恭你奶奶個喜!”祖千秋道:“你何必發怒,恭喜你得了個好女婿!”老頭子大叫一聲,喝道:“別再胡說!這件事傳揚出去,你我還有命么!”他說這兩句話時,聲音中含著極大的驚恐。祖千秋道:“是,是!”聲音卻也打顫了。
岳不群處身在墻外樹上,隔得更遠,雖是運起了“紫霞神功”,也只聽到一鱗半爪,桃谷二仙和老祖二人的說話不絕傳入耳中,只道令狐沖當真乘人之危,對小怡姑娘大肆非禮,后來再聽老祖二人的對答,心想令狐沖瀟灑風流,那小怡姑娘若與乃父相像,是個胖皮球一般的丑女,則失身之后對其傾倒愛慕,亦非奇事了。岳不群初聞令狐沖強迫小怡之事,便擬沖入房中阻止,但轉念一想,這些人連令狐沖在內個個詭秘怪異,不知有何圖謀,還是不可魯莽,靜觀其變,當下強自仰制,繼續傾聽。
忽聽得小怡又尖叫道:“別,別…這么多血,求求你…”突然墻外有人叫道:“老頭子,桃谷四鬼給我撇掉啦。”波的一聲輕響,有人從墻外躍入,推門進內,正是那個手持白旗去逗引桃谷四仙的漢子。他一見老頭子和祖千秋都給綁在椅上,吃了一驚,叫道:“怎么啦!”右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精光燦然的匕首,手臂幾下揮舞,已將兩人手足上所綁的繩索割斷。
房中小怡尖聲驚叫:“你……你……求求你……不能再這樣了。”那漢子聽小怡叫得緊急,驚道:“小怡姑娘!”向房門沖了過去。老頭子出手極快,一把拉住了他手臂,喝道:“不可進去!”那漢子一怔之下,停住了腳步。只聽得院子中桃枝仙道:“我想矮冬瓜得了令狐沖這樣一個女婿,定是歡喜得緊。”桃實仙道:“令狐沖快要死了,一個半死半活的女婿。得了有什么歡喜?”桃枝仙道:“他女兒也快死了,一對夫妻一般的半死半活。”只聽得房中砰的一聲,什么東西倒在地下,小怡又是叫了起來,聲音雖然微弱,卻充滿了驚惶之意,叫道:“爹,爹快來!”
老頭子聽得女兒呼叫,搶進房去,只見令狐沖倒在地下,一只瓷碗合在胸口,上身全是鮮血,小怡斜倚在床,嘴邊也都是血。祖千秋和那漢子站在老頭子身后,望望令狐沖,望望小怡,滿腹都是疑竇。小怡道:“爹,這……這個人割了許多血出來,逼我喝了兩碗……他……他還要割……”老頭子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忙俯身扶起令狐沖,只見他右手腕脈處的傷口中,鮮血兀自泊泊的流個不住。
他一沖出房,取了金創藥來,心慌意亂之下,雖在自己屋中,還是額頭在門框上撞得腫起了一個大瘤,門框卻被他撞塌了半邊。桃枝仙只道他在毆打令狐沖,叫道:“喂,老頭子,令狐沖是桃谷六仙的好朋友,你可不能再打。若是打死了他,我們桃谷六仙非將你全身肥肉撕成一條條不可。”桃實仙道:“錯了,錯了!”桃板仙道:“什么錯了?”桃實仙道:“他若是全身瘦肉,自可撕成一條一條,那全是肥肉,一撕便成一團一塌胡涂的膏油,如何撕成一條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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