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來自鄰國日本捐贈物資上的句子,“山川異域,風月同天”,“豈曰無衣,與子同裳”……驚艷了不少人。日本京都府舞鶴市捐贈友好城市大連的物資,則引用了唐代詩人王昌齡《送柴侍御》中的兩句:“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
日本僧人遍照金剛于貞元二十年(804)游學中國,兩年后返回日本時,攜回中國典籍多種,其中就有《王昌齡集》。包括《王昌齡集》在內的眾多唐代詩人別集,在日本迅速被平安詩人學習效仿。遍照金剛后來編纂的《文鏡秘府論》,征引了大量王昌齡詩句。這段中日文化交流史話,今天看來,另具意味。
《文鏡秘府論校箋》(中國文學研究典籍叢刊),[日]遍照金剛 撰 盧盛江 校箋
王昌齡在仕宦方面并不得意,雖然考中了進士,但大部分時間是在外地做很小的官。他曾被貶官到嶺南,回來后又被貶作江寧丞,天寶七載又被貶為龍標尉,所以人們稱他王江寧或王龍標。這首詩,就是他擔任龍標尉期間寫的。
柴侍御是一位朝廷官員,也許是王昌齡的朋友,來龍標執行公務,順便看望他,之后從龍標出發去往武岡。所以王昌齡說:“沅水通波接武岡,送君不覺有離傷。”你走了,我很傷感啊!不過,雖有離傷,詩人轉念一想,“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青山一道,我們云雨與共,明月千里,我們不曾分離。王昌齡的重心在于看似分別,但從不曾分別。所以日本友人用“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這兩句詩來表達對于中國人民的情誼,中日兩國一衣帶水,文字、文化、思想、風俗等很多方面都極為相近,真正是所謂“一道同云雨”“何曾是兩鄉”。
王昌齡有“七絕圣手”“詩家天子”之譽,除了《送柴侍御》,還有很多好詩,都值得我們一讀再讀——
中國三十六詩仙圖·王昌齡
出塞二首(其一)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渡陰山。
唐代邊塞詩的內容和體裁都十分豐富,每個作家都有自己擅長的詩體形式。王昌齡的邊塞詩多為七言絕句等短小詩篇,作者非常講究構思立意,善于從軍旅生活中提煉出最典型的情景,在寫作方式上以景寓情,情景交融,營造出剛健而蘊藉的藝術境界。首句“秦時明月漢時關”,營造出一種極具時空感的“明月照邊疆”這一典型意境,將現實的景物、感受與歷史的回顧相結合,在最平實的主題之中凝練出貫穿于時間與空間中永恒的思考。全詩意境開闊,感情深沉,有縱橫古今的氣魄,又貫穿著理性的思考,確實為邊塞詩中的珍品,因而被譽為唐人七絕的壓卷之作。
從軍行七首(其一)
烽火城西百尺樓,黃昏獨上海風秋。
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
盛唐邊塞詩的“氣象”實際上結合了兩個方面,一方面來自邊塞景物的開闊博大,一方面來自那種振奮的精神和勝利的信心。而最能夠代表這種氣象的,就是王昌齡。清代沈德潛對王昌齡的評價是:“龍標絕句,深情幽怨,意旨微茫,令人測之無端,玩之無盡。”有的人寫詩,話說完了意思也完了,再也沒有思索的余味,王昌齡的詩卻可以讓你的內心一直感發,好像一塊石頭投在水里,那水波一圈一圈可以蕩漾到很遠很遠。
前兩句詩的內容,其實也不過是說守城的士兵在黃昏獨自一個人站在很高的城樓上,秋天的海風從荒涼遼闊的曠野上一陣陣吹來。但這簡單的內容結合著聲音,就產生出一種很強大的感發力量。然后,作者就開始慢慢把人的感情移入了:“更吹羌笛關山月。”笛子本是胡人的樂器,所以叫“羌笛”。《關山月》,是一個以征人思婦的離別為主題的樂曲,是說征人經過萬里的關山到前線去戍守,他和他的妻子在晚上看到的是同一個明月。征人思婦的感情,古今相通。“金閨”,是女子的閨房。“無那”,就是無奈。在那羌笛吹奏的《關山月》的樂曲聲中,我感到難以安排的、無可奈何的是你的感情。意思是說,我對你的懷念也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從軍行七首(其二)
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離別情。
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
軍隊里的娛樂是很重要的,因為它可以排解士兵們因生活的艱苦和孤獨而產生的郁悶的情緒。當琵琶彈起來的時候,就有人起來跳舞。“換新聲”是說在這個過程中已經彈過很多新的曲調。但不管換了多少曲調,“總是關山離別情”——永遠是我們懷念家鄉思念親人的調子。“撩亂”是紊亂,就是說,離別的憂愁在你內心環繞,你沒有辦法整理出一個頭緒來。李后主說:“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烏夜啼》)那有點兒太柔弱了。“撩亂邊愁”,就比較剛健。他說,是琵琶彈奏的那些聽不完的離別的曲子,引起了我心中千頭萬緒的那些離別的感情;而就在我聽著這種音樂的時候,就在我內心充滿了這種撩亂的邊愁的時候,月亮升起來了。月亮升起來與你何干?要知道在邊疆曠野的秋天,天顯得特別高,月亮也顯得特別亮。月亮照在長城之上,這真是情景交融的極致——表面上完全寫景,實際上完全寫情!
從軍行七首(其五)
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
前軍夜戰洮河北,已報生擒吐谷渾。
在廣闊的沙漠上,狂風和塵沙使天上的日光都昏暗了,軍隊就在這狂風塵沙之中從軍營出發趕赴戰場。“紅旗半卷”是寫風,是軍旗被狂風吹得卷起來了。“轅門”,就是軍營的營門。古代軍隊安營時,把戰車圍起來作為壁壘,營門是兩輛戰車相對,車轅對著車轅。“前軍夜戰洮河北,已報生擒吐谷渾。”“洮河”是地名。他們出發不久就得到前軍戰勝的捷報,說是昨天夜里在洮河之北的一戰已經俘虜了一大批敵人。“吐谷渾”和“樓蘭”一樣,都是泛指敵對的外族。
從軍行七首(其四)
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長云”,不是一絲一片的云,而是很廣遠的、無邊無際的云。“雪山”,寫了北方的寒冷。而在“長云”和“雪山”之間,加上了一個“暗”字,就使你可以想象到邊疆地帶那種廣遠、陰慘、寒冷的樣子。“孤城遙望玉門關”,對第一句來說實在是一個對比。“青海長云”是說遙遠的邊塞;而“玉門關”是什么地方?那是回鄉所必經的道路。王之渙的《涼州詞》說:“春風不度玉門關。”玉門關內是春風,是故鄉;玉門關外是戰爭,是死亡。古人曾經說:“但愿生入玉門關。”多少人從玉門關出去之后就沒有活著回來!一邊是故鄉和春風,一邊是戰爭和死亡,你在這兩者之中做何選擇?這個對比之中有很強大的張力。
后兩句是說,在邊塞我經歷了這么多次戰爭,我身上的鐵甲都被磨穿了。那么我就不想回去嗎?我當然想回去,我每天都在想念著玉門關內的家鄉。可是作為一個將士難道能夠逃避戰爭跑回故鄉嗎?“不破樓蘭終不還”!這里用了漢朝傅介子的典故。西漢時樓蘭王與匈奴勾結,屢次殺害漢朝通西域的使臣,傅介子用計刺殺樓蘭王,為漢朝建了大功。這里是用這個典故說唐朝的事,他說我們唐朝的將士也要像傅介子那樣,如果不在邊塞為國家建立功勛就永遠也不回去!這也是盛唐詩之氣象的一個方面。盛唐詩之所以有氣象,不僅因為景物的開闊博大,也不僅因為有感發的力量,它還有一種奮發的、高揚的精神。哪怕是在離別的悲哀之中,它也保持著這種精神。
送魏二
醉別江樓橘柚香,江風引雨入舟涼。
憶君遙在瀟湘月,愁聽清猿夢里長。
整首詩虛實結合,表現了一腔惆悵別情。前兩句寫在橘柚飄香的清秋,詩人置身江畔的高樓設宴為友人送別,然后在秋風秋雨中送友人離岸登舟。這兩句寫眼前實景。后兩句描摹詩人的想象:在不久的將來,友人夜泊瀟湘,彼時風住雨收,皎皎一輪孤月,凄清如此,友人怕是輾轉難眠。即便暫時入夢,清絕的猿啼也會一聲聲攪人夢境。所謂“代為之思,其情更遠”是也。
[明]《文嘉補文徵明楷書前后赤壁賦卷》(局部),南京博物院藏
采蓮曲
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
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
“采蓮曲”,原為樂府舊題《江南弄》七曲之一。梁元帝蕭繹《采蓮曲》有“蓮花亂臉色,荷葉染衣香”之句,王昌齡詩由此脫胎而來,但卻有勝出不止一籌的出藍之美。詩人別出心裁地把夏日荷花與采蓮少女交融在一起,荷葉羅裙,芙蓉笑靨,人花莫辨,寫景即是寫人,寫景即是寫情,這兩個新鮮的富于繪畫美的比喻,使人與景水乳交融。如果說,前面兩句還只是靜態的色彩鮮明的水彩畫,那么,后兩句動態的刻畫,就更加強了詩的魅力。全詩以巧比妙喻為構思的核心,將自然美與人物美融合,將靜態描繪與動態展現交織,展示了采蓮的勞動場景,塑造了流散著蓮荷芬芳的人物形象,表現了青春向上的朝氣。
長信秋詞
奉帚平明金殿開,暫將團扇共徘徊。
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古時后宮女子,有的人從十六七歲被選入宮到六七十歲老死宮中,都沒見過皇帝一面;有的人得寵一時不久便被冷落。這些女子的命運是令人同情的。寫這些宮中女子被冷落的哀怨,就是“宮怨”。漢成帝的妃子班婕妤才德姿容兼備,開始很受寵愛,但后來成帝寵愛趙飛燕姐妹,就冷落了她。傳說她曾寫過一首《怨歌行》,又叫《團扇詩》,以團扇見棄喻遭受冷落。王昌齡這首詩,寫的就是班婕妤在長信宮寂寞孤獨的生活。
七絕只有四句,在這么短的詩里,還要傳達出一種感發的力量,就必須注意感發的形成,也就是內在感情和外在形象是怎樣結合起來的。由心及物是“比”,由物及心是“興”。王昌齡的這首詩是“比”,是他內心之中先有了一種怨情,然后假借著團扇、寒鴉、日影這些形象,把怨情表現出來。
[唐]周昉《揮扇仕女圖》(局部)
聽流人水調子
孤舟微月對楓林,分付鳴箏與客心。
嶺色千重萬重雨,斷弦收與淚痕深。
這首詩大約作于王昌齡晚年赴龍標所途中,寫聽箏樂而引起的感慨。我國古典詩歌中,本有借月光寫客愁的傳統。而江上見月,月光與水光交輝,更易牽惹客子的愁情。“孤舟微月對楓林”,集中秋江晚來三種景物,就構成極凄清的意境。此情此境,只有音樂能排遣異鄉異客的愁懷了。彈箏者于此也就暗中登場。“水調子”(即水調歌,屬樂府商調曲)本來哀切,此時又融入流落江湖的樂人(“流人”)的主觀感情,怎能不引起“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遷謫者內心的共鳴呢?彈到激越處,箏弦突然斷了。但聽者情緒激動,不能自已。這里不說淚下之多,而換言“淚痕深”,造語形象新鮮。此詩從句法、音韻到通感的運用,頗具特色,而且都服務于意境的創造,渾融含蓄,而非刻露,《詩藪》稱之為“連城之璧,不以追琢減稱”。
胡遠《秋江訪友紈扇》
龍標野宴
沅溪夏晚足涼風,春酒相攜就竹叢。
莫道弦歌愁遠謫,青山明月不曾空。
陳獨秀《本事詩十首》(其四)有句云:“丹頓裴倫(即但丁、拜倫)是我師,才如江海命如絲。”德國大詩人歌德也曾說過:“天才的命運注定是悲劇。”這,也可以說是天才詩人王昌齡一生命運的寫照。三十年仕途,二十年遷謫,盛年時又在窮鄉僻壤虛擲黃金般的歲月!但是,他畢竟曾是“盛唐之音”的歌手,寫出過高唱入云的邊塞詩的他,與李白為莫逆之交的他,其性格的基調是剛烈而豪放的,這首詩里,他抒寫的是夏夜沅水之濱野宴的情景。這既是他傾心自然苦中作樂的心理調適,也是他豪邁性格的自然流露,更是他對迫害者的抗議和對苦難命運的抗爭。
王昌齡后來回鄉途中路經亳州(今安徽亳州),被暴戾枉法的軍閥亳州刺史閭丘曉殺害。唐朝,雖沒有文字獄,但以詩人言,陳子昂和王昌齡的結局卻最為悲慘,令人千載之下仍不禁為之扼腕嘆息!
至德二載(757),安祿山、史思明的叛軍包圍張巡、許遠所守的睢陽(治所在今河南商丘南),河南節度使張鎬傳檄閭丘曉引兵往救,閭逗留不進,鎬至而睢陽已陷,張巡、許遠均壯烈殉國。軍令如山,張鎬將閭正法。閭曰:“有親,乞貸余命。”張云:“王昌齡之親,欲與誰養?”遂杖殺之。張鎬此舉,可謂大快人心。
*本文綜合自鳳凰網文化對康震先生的專訪、《康震講詩詞經典》、葉嘉瑩《唐詩應該這樣讀》、李元洛《唐詩分類品賞》等。
《唐詩應該這樣讀》(中華傳統文化經典研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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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以“唐詩的源流”切入,開啟對唐詩的解讀與鑒賞。全書由淺入深,先講解詩歌的基本知識,帶領讀者走進詩歌;緊接著,“知人論詩,以詩解人”,解讀了唐代李白、杜甫、白居易等20位詩人的代表作品,讓中學生對唐代的詩人、詩作有了較為全面的了解,對詩歌風格有了深切的感知。
《唐詩分類品賞》
李元洛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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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開 平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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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詩詞鑒賞名家李元洛先生以今人視角依不同題材精選唐詩三百余首,分為自然、社會、人生與藝術四大篇。每篇分設七個小目,囊括時空、山水、田園、天時、植物、書法、繪畫、音樂、舞蹈、棋藝等主題,于天地之間刻畫人間百態,展現了唐詩精華乃至唐人生活百科。所選詩作聯系歷史背景、詩人境遇及當下熱點精心品賞,兼具歷史價值與現實意義。適當聯系“五四”以來新詩和舊體詩,可賞詩歌近千首。
《康震講詩詞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