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底子,小辰光除了盼過年,就是等著每年的春游秋游。說是游,實在也就是在市區里的幾個公園兜兜,一聽說要去程家橋那里的西郊公園,早就興奮得睡不著覺,臨行前一夜要起床好幾次觀天象,唯恐落雨。
西郊公園始建于1954年,當時是中國第二大城市動物園,是地地道道的禽獸大觀園。每次都在大象館那里逗留時間最長,兩頭印度送的老象百看不厭,一雙雙小手把拔來的青草舉在石欄邊,老象踱來,用長鼻一卷送進嘴里,我們樂此不疲,再去拔把草來。猴山關著的山魈,天藍面孔血紅屁股,印象尤其深。70年代,看了紀錄片《捕象記》,又專程去看了捉來的小象版納。此時公園里已有從農場上調去的好友,他帶著我們走進獅虎山內房,海獅河馬館池邊,斑馬犀牛欄圈,近距離觀察動物,拍了不少照片,狠狠過了把癮。
楊浦公園、和平公園是春秋游常去的重點公園。兩家公園相距不遠,也都辟有動物展示區:大鐵籠子里關養著獅虎熊豹狼等猛獸,鹿苑圈養著梅花鹿,水域里有白鶴天鵝鴛鴦等水禽,假山上籠舍里大小鳥兒婉轉鳴啼……和平公園更利用大土山下挖的防空洞,飼養了不少楊浦公園沒有的爬行動物,黑黢黢坑洞兩邊的大玻璃柜箱內,或盤或掛或臥著大小粗細的蛇龜蜥蜴,坑頂照明燈光昏黃,陰涼瘆人。當然都少不了最惹人喜歡的猢猻。印象中的猴舍,兩園不同:和平公園是個高近十米的大圓鐵籠子,里面有堆石假樹,猴們上躥下跳蕩秋千,時不時抓在絲網上對游客齜牙咧嘴;楊浦公園則是建了個有水泥圍圈的深深大池子,半開放的天地里,修造了大大的假山,河涇上架著鐵鏈橋,猴居環境顯然遠勝和平公園的鄰居。猴子嬉鬧玩耍吸引眼球,惹得我們把自己也不舍得吃的糖果花生往里丟,猴子更是人來瘋。報載,此地猢猻常常爆發爭地盤,爭王位的武斗,你死我活,亦慘烈得緊!
兩園動物們的最后結局有所不同:2007年,楊浦公園將園內動物都遷往六灶的野生動物園,許多老游客冒著寒風前來和老朋友們告別,特別為那十幾只叫得出名字的猴子餞行,送了交關蘋果玉米棒;和平公園2007年也進行改造,改造前向游客發放了1000份征詢意見表,96%的市民要求保留動物,為此,公園將環湖中的鳥島設計改造成動物島,原先分散圈養的動物遷居島上分隔散養,2008年對外開放。
其實,以前上海城區的“園中園”不止這兩處。
復興公園寸金寸地,卻也曾辟出一隅,飼展過一大批動物。從雁蕩路大門進去,順著法國梧桐林蔭大道走不多遠,左手邊就一鐵門,進去長方形的院子,貼著墻壁一圈大小不一的鐵籠子,熊豹狼狐貍等野獸躺著困懶覺(有沒有獅虎,印象模糊了),當然少不了忙個不停的猴子。鳥籠里有鳴禽,墻洞嵌著的玻璃缸里游著品種金金魚和叫不出名字的龜啊鱉的。園區逼仄,腥臊味沖鼻,讓人不能久留。存檔告訴我們,“八一三”抗戰,位于南市的上海市立動物園擔心動物籠舍被日軍炸擊危及附近居民安全,致函法租界公董局,愿無償將動物移交。公董局就在公園東北原小動物園一帶建造了鐵籠和大型鳥籠,1938年6月23日正式對外開放。
中山公園1918年(時稱兆豐公園)開始展出小動物,1922年擴建成上海第一個公立動物園。我們去過幾次,感覺此地動物種類數量與楊浦、和平公園相當。印象深的是,那里還有個海豹池,幾只斑斑點點的東西在水中竄東竄西,特別稀奇。
這兩個動物園殊途同歸:1962年之后,都重組安置到西郊公園去了。
我家近鄰虹口公園也展出過動物,但那只是在靶子山下挖人工湖堆出的土山上修了些籠舍,養過畫眉、芙蓉、鸚鵡、鷯哥等觀賞鳥,時間也不長,現在籠舍早不見了,唯“百鳥山”之名,留下了歷史的印痕。
說來你不信,摩肩接踵的老城隍廟里也有個動物園,且地點就坐落在荷花池南面,九曲橋過去十幾步桂花廳旁邊就到。白相城隍廟,豫園門票一角,它收五分。說是園,實際是室,一開間門面,進深十來米。里面暗黢黢,進去一棵樹架上立著幾只泥塑般的孔雀,一動不動,指望它開屏,無異癡人說夢。幾只猴子擠縮在籠子壁角落,失魂落魄呆望著對面大木盆里盤著的叢林天敵——海碗口粗的花皮大蟒蛇!依次堆疊的籠內,養著長毛兔、松鼠、外國種貓狗等等。一聲低吼傳來,最里面一個大籠子里,一只金錢豹來來回回踱步……地方小,暗,氣氛很是壓抑,我們幾乎和動物面對面,心里緊張。蟒蛇抬頭伸出信子,豹子發力低吼,誰個不怕?更別說同居一室小動物耳聞目睹,整天提心吊膽呆成個小死物。兜一圈,趕快逃出來。下次去城隍廟,又忍不住再鉆進去看看。——1966年,此地作鳥獸散也!
還有難忘的“馬路動物園”。我家歐陽路祥德路口是一大片空地,時不時就有鏜鑼聲響,幾個走江湖的男女忙著從橡皮塌車上卸搬箱籠木架。不一會,空地上已經被繪著許多彩色動物的一人高白布圍成一大圈,中間長豎桿上飄著面虎頭旗。二分錢門票進去,門口有人牽著狗熊迎客,里面或用鏈條拴著狗猴羊等小動物,或用盆筐養著蛇龜蜥蜴等,枝丫上停著鷹雕鳴鳥……有人表演巨蟒纏身,還有展示兩頭蛇,三腳蛤蟆怪胎。鎮園之寶也是一只關在大籠子里的豹子,有個赤膊漢子不時拎著只兔子的耳朵,往豹籠柵欄上一掠,逗引豹子作勢抓撲不得而悶聲吼叫。為此園我闖過兩次禍。一次是在江灣路建房工地上燒飯的母親給我一張三元頭的錢,叫帶家去給姐姐做學費。走到路口,馬路動物園正好開張,就鉆來鉆去混了進去,出來一摸貼肚口袋,三元錢沒得了!當晚屁股上這一頓吱吱哇哇。另一次,正在攤頭上剃頭,聽到鏜鑼敲起來,我急不可耐,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下往外奔。師傅猝不及防,剪刀一下子扎在自己手上,鮮血直流——這么多年過去了,恍如眼前。60年代初,馬路動物園銷聲匿跡。
都說“動物是人類最好的朋友”,且不說人類究竟有沒有善待動物,動物們卻實實在在給了我們,尤其是青少年無盡的歡樂。懷舊固然難免,迭代更是必須。中心市區的動物園,終成歷史;但自有上海動物園、野生動物園,能以更先進的理念,讓有近百年的上海動物展示,上新檔次,開新世面。如此,心中也有所慰藉。(唐勇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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